我站在人行道上，看着车尾那白色的车牌，车牌上蓝色的字母，包围在宝石蓝中，尚未亮起的示廓灯和刹车灯，离得越来越远。
我抬起右手来，伸出食指，贴在我的嘴唇上。用手指肚，像是掀开胶带纸似的，微微翻开我的嘴唇，如同在舔舐着一根棒棒糖一样，品尝着裴心残留而下的味道，这种味道令人沉溺，宛如成瘾的毒。
绿灯亮了起来，我迈开自己的脚步，像是跳格子一样，每一步都踩在白色的线上，走过了斑马线。
街道的对面有一家路边餐厅，经营早餐，也有中餐和晚餐，就像是San Eliseo中学的另一个食堂一般，只要在饭店里，推门而去，总能遇见许多同校的熟面孔。我在靠着街边窗户，空着的卡座上坐下。窗户上降下了百叶窗，它的叶，如同一把刀在玻璃上切开了许许多多的裂缝，把窗户外的一切，都分割为好多细长的窄条。
卡座的桌面尚且干净，我拿起桌子边上，那摆着胡椒瓶和精盐瓶的架子，用我的手指，擦了下架子之下的桌面，没有污渍。反倒是青白色的瓷砖地面，往来的客人鞋底所沾着的污水，在上面留下了许多棕褐色的痕迹。
“您好？”服务员小姐穿着深紫色的连衫套裙，白色的腰带和袖口上，装饰有同样深紫色的半点。腰带上的金属扣环，有了一些磨损的痕迹---那本来如镜面的镀层，已经有所斑驳了。她右手握着黄色笔杆的圆珠笔，一手捧着便签本----这家餐厅还没有用上那些时髦的智能终端。
我捏住那胡椒瓶的瓶身，像是在玩弄着一根略粗的短木棍似的，在搓着那瓶身上突起的纹路，转头，透过百叶窗，去看那像是一张被剪碎的纸样的街道对面的房屋，定了定神：“一份香肠、炒蛋烤土司配茄汁豆，再来一杯咖啡，净咖啡。”
圆珠笔的笔尖贴上了便签本，那便签本在她右手的用力之下，一摇一晃，想必，那留下来的痕迹，也是纷乱而歪斜，如同被随意扔到地上的长绳一般吧。然后，她捏住了便签页的一角，很干脆地撕了下来----发出“兹”的一声响。
天气已经逐渐温暖的起来了，然而，仿佛是一列才刚刚拉下制动杆的列车，保留了冬日里习惯的我，伸出双手来，手掌合为盆状，将它靠近我的脸。然后，如同吹气球一样的，向里面鼓满了我呼吸出的热气，双手相互搓着，光洁细嫩的皮肤令人感觉到愉快。
我拿出手机来，把它摆在桌面上，如同一块黑色心，白色边角再有香槟金色边缘的奇怪煎饼一样。我按下其顶端的电源键，像是不足以单手持握手机的小孩一样，用食指再屏幕上滑动解了锁。
“Hi伙计。”
从后面，有人拍了下我的左边肩膀，力量不小。在我能够回过头来看他之前，他就已经来到我面前了。
黑色皮肤的手，支撑在桌面上，像是一块巧克力一样，指甲因为肤色的缘故，则更显出健康的淡粉色。
“你也来啊。”我熄灭了手机屏幕，像是要急于隐藏什么似的，一把抓住手机，揣到我的裤子口袋里。
“介意拼个桌吗？”Adari指着在我对面，卡座另一边的座位。
我把右手再度伸到桌面上，手微微张开：“随意。”
Adari在我对面落了座，或许是因为他穿着的灰色运动裤尺码太大，在坐下之后，他还双手用拇指和食指指节捏着裤腿，把它向上提了提。
“来这么早吗？”我问。
“你也不晚。”
“你妹妹呢？”
“她自己上学。”
“我觉得，她和你挺合不来啊。”
“青少年嘛，不就这样么？我也是。”
对话在这里停顿了一会儿，像是战场上，双方打出火力弹幕之后，在测量着战果。
像是要说一件秘密的事情，他把身体略微向前探出：“我说啊。”
“嗯？”
“刚才，在街口，我看见你从一个。。。。。。”在琢磨着合适的词汇，他停顿而略有斟酌，“一个年轻女人的车上下来，不会。。。。。。”
在他能够把之后的语句说出之前，我就赶忙摇摆起右手来：“没有没有。”
“我不会和别人说的，伙计。”
他的自作聪明令我进退维谷，只好，我举起左手来，如扬起一面旗帜：“服务员。”
当放学之后，我再度走过这家餐厅窗边的人行道的时候，那百叶窗仍然是落下的。灰蒙蒙的天空上，更为灰色的雨云的影子，在窗户的玻璃上，如同一块丑陋的污渍。在这丑陋的污渍之下，则是我的脸。
只看了一眼，我又回看于自己的前方，继续往前走。
“来这儿，我找到了些东西，当面谈。”我攥着右边口袋里的手机，手机的屏幕没有熄灭，What’s App的通知栏里如此写着。
心情像是打开圣诞节礼物的盒子，解开用丝带系成的蝴蝶结一样，只不过，那微微颤抖的手，所表达的，不是愉快和想要尽快揭开谜底的好奇，而是忐忑以及不知是否正确的犹疑。
我的右手握着餐厅门上的金属把手，金属的冷度传达到我的手掌心里，而我握着它的手，在微微颤抖着。
抬头看向那餐厅建筑的外墙，仿佛在那所贴的瓷砖之间的缝隙里，寻找到了某种启示，我坚定了自己的决心，把门给推开了。
我的双眼，如同雷达一般，在餐厅里四处扫视着。最后，在角落的卡座里，像是锁定了目标，我的视线停留下来，停留在了那个捧着带耳的白瓷杯子，嘬着里边盛着的褐色液体的女孩儿。
我在她的对面坐下来，黑色仿皮面的坐垫托住了我的屁股。
裴心放下了咖啡杯子，那在杯底凸出的圆环，敲在同样是白瓷的盘子上。
她的脸色并不好，更准确的说，是与早上的时候，那种难得的轻快表情相反，如同高耸的山峰之后，又是深不见底的悬崖。
大起大落。
她缓慢而长久地，吐了口气，在这呼吸的时候，她在罗织着自己的语句：“我觉得，你不会太想知道。”像是要说服我一般，她还补充：“即使你不去多问，阿姨她也会好起来的。”
我微微直起自己得膝盖，调整坐姿，让自己坐得更为端正一些：“我想不想知道，这是我自己得事情。”
既然我已经付了“全款”，又有什么理由那黑暗之前的最后一级阶梯上，转身离去呢？
“好吧。”裴心点头了，如同在她的脖颈上，加挂了沉重的锁链，那底下和昂起，拖走了很长的时间，“你看吧。”
她把手机放在桌面上，像是皇家赌场里，最大赌桌上的赌客，推动那代表着五十万美元的大号筹码。
屏幕上的照片，是列印的医疗账单。
“她那次去，是做了一个手术。”那桌上的咖啡，像是我们俩之间交流的障碍，裴心伸手抵住瓷盘的边缘，把它给推到桌子的一边去，“堕胎手术。”
“。。。。。。”
“你再翻。”
裴心的手指，戳在屏幕上。
那是好几页，长长的信用卡账单，在不大的屏幕里，那一个一个的字母，细如蝼蚁。
“这半年多里，阿姨她买了很多东西，比如说领带、银袖钉这些，还有短途度假的消费记录，一些餐厅，酒店。。。。。。”
话说到这里，像是一个驾车多年的老司机一般，她稳稳地，停住了。我不再看着手机屏幕，而是抬起头，看着与我面对面坐着的裴心，我感觉到，在她投射而来的目光之中，恍若带有一种怜悯。
如同血涌进心房，强烈而复杂的感觉，像是蛮牛冲进了瓷器店一样，冲进了我的脑海当中，沸腾的海水，被翻搅成一片浑浊。
我叹了口气，长长地，叹了口气，好像在那吐出的气流里，能够混入我那些困惑和愤怨似的。
“他是谁？”
“阿姨她给花店的备注里，提到过一个名字，叫做文旻。市立大学的研究生，以前，在阿姨的公司实习过。”
“呵，办公室恋情。”阴阳怪气地，我把头别过一边，说道。
“洛篍，我觉得。。。。。。”
如同弓弦一般，我从座位上猛然站了起来，拔腿就要走。
“喂。。。”
我的余光里，裴心从卡座后面探出头来，但是我却没有回头去看她。
我推开了门，室内外的温度差，在短暂的停留里，并没有让我感觉到寒冷。天空之上，一丝雨，飘落到我的脸上，打湿了我的脸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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